四.人类行为的手段选择
理性无疑是追求和实现一个既定目标的有力手段。问题在于,它是否是唯一的重要手段。
文化研究者指出,每个民族都有一些非理性的传统行为方式。比如中国人的家族优先的观念,日本人对非血亲的收养观,及其不囿于血亲的“家”的观念,法国人不愿进入面对面的关系中,德国人对训练的重视,美国社会生活中的社群倾向,这些都不是理性导致的行为。然而理性选择理论家这样反驳:这些未必不理性;人们之所以作出了这些看起来非理性的行为,是因为信息少,搜寻更多信息的成本很可能高于所得的利益;要求人们事事理性,本身就是不理性,传统文化所导致的行为在该情境中是理性的。文化研究者可以回击:那为什么这些传统行为方式在已经不合时宜,缺少效益时,仍迟迟不肯更改呢?
原因只有一个,理性行为不是唯一的行为方式,在其之外还有很多行为方式,习俗是最重要的一种。甚至为达到一个既定的目标,理性也并非时时事事都是最好的手段选择,在很多情境中习俗行为优于理性行为。每个个体在每件事情上都诉诸理性,是不经济的。他只能在少数事情上诉诸理性,而在多数事情上听凭习惯。这习惯较少地来自个人的经验,更多的来自他人的、社会的经验。如果每个人在每件事情上都要靠着个人的理性去认识、摸索和解答,人类社会的进化不会超过动物许多。智力与理性是人类最宝贵的天赋。善用这一资源就是成功之关键。人类选择了群体生活后,就将它从实践中得到的成功经验(靠着理性、直觉、试错、无数次的检验)变为习俗,经人们的模仿,将之复制和普及。
单靠理性不仅不经济,而且因为个体间的利害冲突,在很多情况下是不能成功的。艾克斯罗德推论出理性选择(尽管他自己不这么称呼,但我们以为他是理性选择理论的最出色的代言人)畅通无阻的成功之路,使人们可以对人类的理性怀抱更大的信心。但是如同我在第三章所指出的,他对现实中在人们能力不平等(以及心理上这样认为)的情况下进行的零和博弈的忽视,以及他充分认识到的他的理论以“重复遭遇”为前提,不适用于“一次性遭遇”,都对他在人类合作进化上的乐观推论打上相当的折扣。为什么有的国家和地区的居民排队上公共汽车,有的国家和地区的居民不排队,是理性的差距吗?是后者不知道自己上车方式的效率低?不是,那是习俗行为,是习俗不同所使然。退一万步说,即使单靠理性就可以在群体中发展合作、双赢、得到个人的最大利益,社会的规范和习俗也毕竟大大地加快和加强了合作。而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理性行为少于习俗行为,并且几乎所有的理性行为都嵌入于习俗行为所构成的社会环境中。
贝克尔说,经济分析的方法适用于解释全部人类行为。文化研究这从不轻视理性在人类行为中的重要位置。福山说,新古典经济学的解释在“百分之八十的时间”中是正确的,他自己的研究只是针对“百分之二十的解答”,但是因为他们忽视了一些重要的因素,“新古典经济学不仅在解释政治生活,解释其主要的情绪,诸如愤怒、骄傲、羞愧,上是不充分的,而且在解释经济经济生活的很多方面也是不充分的。”
理性选择理论和多数经济学理论的最大失缺和难题是社会习俗。
五.习俗与信任
习惯、习俗、习性、道德,是交织在一起的,很难精确区分开的概念。不独中文如此,英文也是这样。从早期习俗研究者萨姆纳的著作名称:《民俗:一项关于惯例、方式、习俗、德范、和道德在社会学上的重要性的研究》( Folkways, astudy of the sociological importance of usages, manners, customs, moresand morals)就可以看到这一点。中西文自然很难一一对应。从中文的意思看,习惯可兼用于个人与社会,习俗则完全是社会性的;习性指客观存在的习俗在个人主观意识中的内化;道德乃是习俗中与是非密切关联的部分,因而是习俗中更为强制的部分。我们选择习俗为这一组密切相关的概念的中心词,有时也说及其它。
习俗是什么?习俗是人类调适生活的一种手段和方式,它起源于人类为满足需求所作的努力。它与人类其他手段的差别是什么?在《民俗论》的一开篇,萨姆纳就说,人开始于行为而不是思想,这些行为与理性没有或很少有关系,它开始于无计划,它们的历史在被制度化前没有留下理性的痕迹。但它具有无形的社会力量,个人在具备思考能力之前就已经受到了民俗的影响和陶冶。
韦伯则这样说:
我们将赋予习俗这样的定义,它意指一种独特的一致性行动,这种行动被不断重复的原因仅仅在于,人们由于不加思索的模仿而习惯了它。它是一种集 体方式的行动,任何人在任何意义上都没有“要求”个人对它永远遵奉。
从另一个角度去透视习俗,可以说习俗是一个群体与同一时空相结合的必然产物。空间意味着我们讨论过的“领地”和存在于领地之上的群体与社会;时间则意味着历史,而不是当下之瞬间。习性是习俗在人意识中的内化。布尔迪厄认为,习性论高于理性论在于前者“拒斥了所有概念性的二元论”, 兼顾了个人与社会,当下与历史。他说:
谈论习性就是宣称个体、个人、主体都是社会的、集体的。习性是一种社会化了的主体性。理性之所以受到限制,不仅因为现有的信息被衰减,更重要的是因为人类思维在社会性方面是受到限制的。
社会行动者是历史的产物,是整个社会场的历史产物。习性是用它所孕育的有关习性的整个历史来选择和扩充刺激的。
以单一的理性解释人类行为,为什么能够从经济学日益渗透到整个社会科学中,其原因或许在于,这一学术取向实际上正是近代以来肇始于西方、至今方兴未艾的人类某种性情的折射。这性情就是对个人,特别是对个人身上的理性的过度的自信。布尔迪厄冠之以弗罗伊德式术语“自恋症”。语虽刻薄,却耐寻味。而另一原因可能在于科学的“碎片化”。因此习性论要真正超越二元论,取代片面的理性论,完成理性与习性在解释人类行为时的合二而一是非常不容易的。甚至习俗的研究在相当程度上很可能仍保留为历史性研究。理论与历史学的对峙仍将长期存在。但揭破理性理论的偏狭是必要的,两个碎片毕竟优于一个碎片。
信任不是理性。如齐美尔说,信任处在全知与无知之间。信任处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日常的惯例是本体安全感和本体意义上的信任赖以形成的基础。而这种本体安全感与信任又是日后种种信任赖以发育的基础。
沙利文强调,在儿童生活的很早时期,就出现了安全感的需要,并且,这种需要‘比起导源于饥渴的冲动来说,在人的身上显得更加重要。在正常情况中儿童投射到看护者身上的信任,可被看成是一种抵御存在焦虑的情感疫苗。
本体安全感是由谁创造的呢?在情感以及一定程度上的认知意义上,扎根于现实存在中的信任,即对个人的可信度有信心的感受,是在婴儿的早期经验中获得的。通过早期的看护者爱怜的注意而得以发展,基本信任以一种命定的方式把自我认同与他人的评价联接在一起。基本信任所认为的与早期看护者之间的相互亲密的关系,本质上具有无意识的社会性。基本信任以一种本质的方式与时空的人际组织相联接。习惯和惯例的保持是反抗焦虑威胁的关键堡垒。
从早期生活开始,在潜在空间中的婴儿和看护者之间关系的锤炼过程中,习惯和惯例扮演着基本的角色。在个体的后期活动中,惯例、协调性的习俗与本体安全感之间的核心联接得以建立。
日常惯例对一个成人的本体安全感和信任,同样地发挥着无声的巨大作用。比如,我在早饭时读报,这一习惯依赖于投递员送报的习惯及我对他的习惯的信任。
社会成员间对相互习惯的依赖及对相互保持习惯的信任形成了社会关系和公共秩序的预期性。日常惯例造就了生活的稳定和预期性,并造就了人们心理上的安定和信心,这种心理的感受帮助人们掩盖和克服本体中的不可预期性。
时空合一,即一个群体在一定的空间里共度漫长的时光,是人类有史以来的生存状况,但资本主义正在腐蚀着这一悠久的生存模式。现代化的一大特征是时空分离,即多数人处在流变之中,他们的时间将分别在不同的空间中打发掉。现代化的另一大特征是“抽离化机制”,即社会关系从地方性场景中“脱离”,在无限的时空中“重组”,也就是以货币和专家两大系统取代地方关系。吉登斯所概括的这两大结构变迁,都将瓦解传统社会结构,并寻找与货币和专家系统联姻的新的信任机制。
但耐人寻味的是,那些更为成功地建立了现代的制度化的信任机制的国家,大多并未对其自身的传统和习俗给予人为的、蓄意的打击;而那些以革命的方式对自身传统给予致命摧毁的国家,都更严重地遭遇到信任危机。前共产主义国家几乎均未幸免。福山说,在以色列的新移民中,来自前苏联的移民最物质主义,最少公共精神。或许这说明了,一个地带越是传统信任资源深厚,越善于接受新的信任机制;新旧信任机制之间的关系更属转化而非不破不立;在传统的信任已被摧毁的地带建立新的信任机制,已近乎无中生有,是最为艰难的。
因此现代化的趋势不足以成为理性选择理论的新的根据。因为习俗和传统只是将其与信任的一部分关系转让给新的媒介,并未将之让渡给个体理性,习俗与传统自身更未退出社会舞台。但信任的研究者却必须将眼光投向货币、专家、新型的小团体、变幻的边界、普遍主义,及其与特殊主义的冲突,这些虽自古已有,却于今为烈的问题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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