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西方浪漫派乐人大煽标题音乐之风以来,涌现出的“音乐风景画”可谓多矣。但其中描画海上风光的成功之作却是屈指可数,真正耐玩可称不朽的更是寥寥无几。 《大洋交响曲》已是乐史陈迹 安东·鲁宾斯坦在19世纪名声赫赫,是仅次于李斯特的钢琴演奏家。此公还写了大量的作品,其中有一部《大洋交响 曲》。笔者于上个世纪的40年代初读丰子恺译的一本《音乐的听法》,才知有此曲,不胜其向往。直到80年代,从一册“宝丽金LP目录”中又发现了它,可是仍然缘悭一听。 随后,读英国大文豪肖伯纳的乐评文集,集中有一篇文字,专为此曲而作,非常有趣。 原来,这部交响曲作者是下了功夫的,前后写过三稿,从四个乐章一再扩张,变成七个乐章。可想那声势是不凡的。 词锋尖利的肖翁却毫不客气地挖苦这部《大洋交响曲》“像是伦敦肯星吞花园里的小池塘”,读了令人失笑。从此便不再热心访求它的音响资料。实际上在我所见的CD目录中也没看到过。显然它已成为乐史的陈迹。英国学者斯科尔斯编写的《牛津音乐指南》(1955年第九版)中于此作名下只注了一句话:“一度流行”。 《辛巴达航海》不耐多玩 肖伯纳文中提到“如果要欣赏描写海洋的音乐而又听不到瓦 格纳之作(笔者揣想,他大概是指的《飘泊的荷兰人》),那么他自己愿满足于《芬格尔山洞》或《培尔金特》中那一节《海上风暴》的配乐。”云云。 肖翁何以没举《天方夜谭组曲》中《辛巴达航海》那一乐章?有可能是他写那篇乐评时,《天方夜谭组曲》尚未问世(该作品首演是1888年之事)。但如果肖翁听过,我想他也不会给它打高分的。 坦白地说,《天方夜谭组曲》,尤其《辛巴达航海》这一章,往昔也曾使我受到盅惑,可是后来便倒了胃口,懒得多听了,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凭着他好几年海上巡航中的丰富的直接生活体验,施展他那管弦配器的卓越才华,涂抹出了一帧七彩斑斓的“油画”,再加上它所依据的文学标题和异域情调也向听众提供了自由联想的空间,因而收到了赏心悦耳的效果,使它直至如今仍是雅俗共赏之作。 可叹惜的是,只能诉之于感官而不能引起心灵震颤的魅力终究是缺乏后劲的。作曲家的音乐思维重复太甚,展开太少,而且是有平面无纵深,一览而尽,余韵哑然。叫人觉得像看好莱坞豪华巨片《月宫宝盒》、《海宫宝盒》中的镜头,多看也就索然了。 《芬格尔山洞》长葆青春 肖翁推 荐的《芬格尔山洞》,值得我们来郑重地议论一番。 乐史已有定评,这首音乐会序曲是门德尔松的杰作。就连瓦格纳这个反犹因而也对门德尔松的作品反感的人,他也不得不承认《芬格尔山洞》的价值。笔者作为一名区区老乐迷,也敢向尚未发现《芬格尔山洞》的听友们证明,本人听这一曲,六十多年了,常听长新,越咀嚼越觉得其味酉覃酉覃。 这首作品的创作过程,说起来也是大有意趣的。年方二十的作者那年有苏格兰之游。到了赫布里底群岛中的芬格尔山洞,饱看了山岚海色,当场便捕捉到灵感,凝结为音乐主题,随即记在了手册上。有趣的是,他同时对景挥毫,画了速写——门氏是一位有水平的业余画人。所以《芬格尔山洞》的创作方式同写生画颇有相似之处。 才思敏捷的他,落笔经营却又不肯草草。待到完稿,已是三年过去了(此曲并不长,演奏只需十分半钟)。 这一幅写实而且“写生”的“音画”,画出了大西洋北海一带的荒寒寂寞。它又名《赫布里德序曲》,1940年我是从两套快转片上初识其面的,比彻姆指挥的那片子正是题为《赫布里德序曲》。其实作者自己原拟呼之为《孤寂之岛》。听众从一开头便 进入了那笼罩、贯穿全曲始终的“孤岛”气氛。 非常灵妙的是,作者以闹写静,把主要篇幅用来写了并不安静的海潮。潮来、退潮,一波又一波,反复数次,并不雷同,变化多端,而基本主题是一个。这是海潮与海岸之间的搏战,有时堂堂而来,又悠然退去,有时又波涛汹涌,惊心动魄。在置身于岩窟中的探胜者的心目中,那喧哗与骚动只是愈显得大海与荒岛上无边的寂寞! 浪漫主义的诗情画意同古典主义的形式美融而为一,在《苏格尔山洞》里显示了门德尔松的大手笔与风格特色。也是我们在反复倾听中获得的绝大享受。它之所以能使人百听不倦,原因正在于此。我有一种听法供献给听友:你除了拿它当标题乐听,还可以把标题内容暂搁一旁,当作无标题的纯音乐听,那是很有味的。 宏大渊深的《大海》 这首《大海》也 许是迄今为止海景“音画”中最宏大渊深之作了。肖翁是否倾听过,品评过?我无所知。其实他不可能不知有此作。《大海》问世于1904年,而肖直到20世纪50年代才以高龄去世。只是乐评那一行,他后来便不干了,他成了戏剧家和社会运动家。 鄙人直到上个世纪50年代末才听到了渴慕多年的《大海》。然而听不懂。“文革”中人与唱片都遭了难。80年代重新听起,今天它是我常听的作品,但我不敢说自己已经听懂了。 德彪西自己将它称为“交响素描”,它哪里像什么素描(又译“速写”)!其实是有如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巨匠所画的大“壁画”。然而那构思与意象又是全新的,他本来就是前两个世纪之交出现的一颗新星,一位同传统大唱反调的人物,而《大海》同他此前的几部惊世之作又大异其趣,于是初演之日场内便出现了混乱,采声与嘘声并起。下面一个节目是蒂博演奏巴赫的《夏空》,突然又爆发了听众之间两派的纷争,害得独奏家愕然停弓,莫知所措。 作者为《大海》三章所加的标题既像画题也像是诗题。 第一章《大海从黎明到正午》展示了光与色的明暗、推移的微妙变幻。人们很容易会联想到印象派画家莫纳的名作《稻草堆》,是在几幅画上画了不同时间在不同的光照下的同一个对象。对比起来,德彪西的“画笔”下的光与色当然是更加巧夺天工了。 这一章一开头着墨无多,却一下子将人引入“画中”意境,他只用定音鼓轻擂(低音大提琴分两部,弓奏加拨弹,作为衬托),便渲染出了天边的晓色,大海刚醒来的睡眼惺松。 十六把大提琴细分为四个声部的“独奏”,英国管加一把独奏大提琴,用“全音阶”高吟出一支洋洋得意的主题;是这一乐章中的警句。 第二乐章是《波之嬉》,叫人想起波克林的主题相似的名画,可是静止的画面在灵动飞扬的“音画”面前是显得黯然无色了。不同节奏的对位错综复杂,有时七种节奏交织一起,即使从总谱上看也眼花,听起来就更是耳不暇接了。 第三乐章《风与海的对话》,构想、意境也别具匠心。第一乐章给人以时间感,而这一章里突出了空间感,苍茫无际,海空一色,以此来为全曲作结,可谓“言尽而意无穷”! 假如要对前面这几部海景“音画”来品评一下的话,可以借用中国古代画评的说法。《芬格尔山洞》应该评上“妙品”,《辛伯达航海》恐怕只能委屈它列为“能品”,至于《大海》,则是“神品”无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