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协奏曲”

沧海一笑

（原载于《PHILHARMONIC》7月号，未经同意请勿转载或转贴） 漫话“协奏曲” 说实在的，管弦乐团的乐手们大概都不怎么喜欢这样一个时刻：一个享有世界声望的独奏家，在观众们如潮的掌声中器宇轩昂地走到台前，大喇喇地坐下，漫不经心地拉开架式，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冲那位一直也在皮笑肉不笑地注目等待他以示尊敬的指挥家点点头，眼神里透着倨傲，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你可以带大伙儿给我伴奏了！于是管弦响起，乐手们在指挥的调控之下使尽浑身解数来伴奏，惟恐让人看低了去，而独奏家也惟恐小水沟里翻船给世人遗下笑料话柄，看似处之淡然举重若轻实则郑重其事举轻若重。指挥和乐手们可能会暗怨钢琴家自顾自“走”得太快，大伙儿亦步亦趋追得太累，象被人骑着赶路的马儿似的，而独奏家也会皱起眉头微嗔：这管弦乐伴奏的声响也太大了，把自己的独奏压得出不了头，特别是在自己那么漂亮的两个独奏段落之间，管弦乐团高声大气忒没遮拦，直如脱了缰绳的马儿似的可着劲头撒欢儿，这不把自己追求的那股子诗意都败坏了么······由此看来，“协奏曲”（CONCERTO）这个词的意大利语原意“争吵”还是有来由的——再好的独奏家和再好的乐团之间，都会有这样无伤大雅的“争吵”发生。不过，音乐会的观众无论如何都是第一位的，职业纪律仍然会占主流，独奏家也好，管弦乐团也好，一点点虚荣之争最终都会冰融雪化，独奏家心无旁骛妙手纶音，乐团缓疾得当张弛有致，众人一心奏出的自然还是最和谐的音符！ 在浩如烟海的乐史上，写协奏曲的大家真是群星璀璨、不胜枚举，那些著作等身的人物自不必说了，单就在协奏曲一项上遗作寥寥的奥地利人米夏埃尔·海顿（MICHAEL HAYDN）和波兰人弗雷德里克·肖邦（FREDERIC CHOPIN）二人而言，也可说是曲曲珠玑、流芳后世呢！ 人世间似乎真有很多人事是命中注定的，有的人生来满腹高才却又偏偏会被同行至亲的耀眼名头掩盖掉许多光芒，沦为陪衬，或父以子显，或弟以兄闻。利奥波德·莫札特无论什么时候都只不过是“阿玛多伊斯·莫札特的父亲”。当年罗伯特·舒曼的妻子克拉拉开完个人音乐会，一位有眼无珠的贵族竟对舒曼说：“真棒！那么您呢，也懂音乐吗？”巴赫名头太大，以至于18世纪有4部著名作品被人牵牵强强地注上“巴赫的儿子”的标签。而在萨尔茨堡大主教府担任过乐队总监后来又在萨尔茨堡大教堂当过管风琴师的米夏埃尔·海顿也逃不了这个命，就因为他有个叫约瑟夫的同胞哥哥，在艾斯特哈兹宫当乐队队长的，驰名欧陆，被后世人尊为“交响乐之父”，他自己才落了个别名，叫“约瑟夫·海顿的弟弟”，一辈子再难风光出头。不过，比起将一生都耗在谱纸上、仅交响曲就写了104部的兄长来，米夏埃尔似乎更会享受生活，萨尔茨堡出产的上等啤酒每日流水价端上，经常使得这位管风琴师在教堂礼拜仪式上双手哆嗦不听使唤，弹出的神圣之音也不免荒腔走板，直令主教大人皱眉闹心。 认真说起来，米夏埃尔·海顿还真算是个有福之人，活了70岁，教出韦伯、诺伊科姆、雷哈这样的得意门生，作品有24首弥撒曲、两首安魂弥撒曲、4首德意志弥撒曲、52部交响曲、5部协奏曲以及歌剧、清唱剧、康塔塔、小夜曲、嬉游曲、五重奏等若干，18世纪末还接到过奥地利和西班牙宫廷的创作委约，风格细腻灵动，可人耐听，只是因为光芒被兄长遮盖掉，一直不大为人提及。然而，近年来，他的交响曲、协奏曲和小夜曲又开始广受欢迎，究其原因，竟然又跟那些莫札特研究者们的新发现有关：1775年秋天以后，莫札特创作出来的那些崭新的音乐，就是在同时代的前辈米夏埃尔·海顿的作品影响下诞生的。米夏埃尔·海顿那种细腻的感伤、奇特的想象和灵活的思想，在莫札特的作品里得以玲珑再现！莫札特的D大调小号与管弦乐协奏曲的乐思就来自米夏埃尔·海顿的一首小夜曲，所以它也只有柔板和快板两个乐章。在米夏埃尔·海顿的小夜曲中，总是突出乐器的独奏，不过在小夜曲的中间部分还是留着两个特殊的协奏乐章。莫札特把小夜曲中这两个特殊乐章改成小提琴协奏，而米夏埃尔·海顿则写成圆号、长号协奏或者小号协奏。当年奥地利宫廷的小号乐师雷森贝格可能就是米夏埃尔·海顿这两个乐章的首演者，他吹奏的是古典小号音乐中最高的音A的3个8度，比莫札特后来的歌剧《魔笛》中夜后的唱腔还要高！尽管演奏难度如此之高，但米夏埃尔·海顿的小号协奏曲仍然成为各乐团首席小号手的保留曲目。我很喜欢听德国小号手奥托·绍特（OTTO SAUTER）独奏、西蒙·拉特尔指挥中德电台室内爱乐乐团伴奏的这首米夏埃尔·海顿《D大调小号与管弦乐协奏曲》的录音，开头的柔板显得特别浪漫多情，而接下来的快板又特别富有南欧意大利风情，听上去非常轻快明朗——只要是莫札特的虔诚拥护者，即使对米夏埃尔·海顿其人不甚了了，也必定不会拒绝他这些百听不厌的佳作！ 米夏埃尔·海顿名头再不及兄长，总还有为数不少的大部头作品，5部协奏曲近年来更是风生水起，也算告慰平生了！作为单乐章小型曲式的大师，肖邦的大部头作品却是寥若晨星，钢琴协奏曲只有区区两部，乍一看似乎有些寒酸，然而，他那遏制不住的奔涌诗情与高妙无比的和声境界，其实在这两部钢琴协奏曲里最是毕现无遗！E小调第一协奏曲和F小调第二协奏曲都写于1830年肖邦20岁的时候，虽然都是他为参加在法国巴黎、奥地利维也纳和德国斯图加特的演出而临时谱写的急就章，但曲中那极为精彩的三和弦和音阶真是有着太出色的效果，直令与他同时代的作曲家和钢琴家们相形见绌！如果钢琴家不去理会乐曲的拍子和节奏，弹起琴来如消遣一般即兴随意，那么就会给它平添一种浪漫气氛。在这样的曲子里，钢琴永远是不折不扣的主角，一旦它的独奏开始，管弦乐团立马就得把一切炫耀自得完全收拾起。当钢琴家在尽情炫技的时候，乐队是极少有机会能稍事张扬的。定居英国多年、弹了一辈子肖邦的傅聪老爷子前几年在北京演出，合乐排练时就咄咄然直指乐团积弊，待到正式演出，老爷子挥洒之间浑然忘我，而那位自命不凡的少壮派指挥和他那支同样自命不凡的京城乐团只得收敛起“井蛙”心态，抖擞起十二分精神给老爷子打配合。年纪轻轻的李云迪参加第十四届波兰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决赛时就弹了E小调协奏曲，当时为他伴奏的是须发皆白的老指挥家卡季米尔茨·科德（KAZIMIERZ KORD）棒下的波兰华沙爱乐乐团，指挥不可谓不德高望重，乐团也无疑是上上之选，一大段管弦乐前奏也声势不凡，然而，一旦“嘴上无毛”的小李在琴键上敲出第一个音符，老指挥和名乐团就毫无疑义地成为了他的附庸，绿叶衬红花心甘情愿······ 以前我一直有一个疑问，那就是肖邦的音乐是否适合在古老的锤击钢琴上演奏。锤击钢琴发声太轻柔了，而且声音消失得快，总欠些余韵，用它来弹肖邦特别是他的协奏曲，在管弦齐鸣的背景掩压之下，锤击钢琴的音响效果更会削弱许多，钢琴家的技艺再精湛也将无从体现。不过，前几年有幸听到德国钢琴家帕特里克·科恩用一架古意盎然的锤击钢琴与乐队合作演奏的肖邦F小调协奏曲录音，锤击钢琴加上乐队用的古老的巴松管、双簧管以及弦乐器，音色里透着纯朴绵和，非常有韵味，特别是钢琴的大宣叙调引出绵长的弦乐震音的缓慢乐章时，真有一股子冰雪消融的惬意感觉！ 一场好的协奏曲音乐会结束的时候，观众们总会以令人无法抗拒的潮水般掌声敦促已经循例步入后台的独奏家返场加演，当然，仍然端坐台上的伴奏乐手们也会用弓子轻叩谱架以示响应。其实，钢琴家弹完勃拉姆斯的第一协奏曲或者拉赫玛尼诺夫第三协奏曲以后都会大汗淋漓筋疲力尽，而小提琴家拉完了门德尔松E小调协奏曲也难免会腰酸臂疼，再让他们来一两首安可曲着实有些强人所难，可是听得来了兴致的观众是不必理会这些的！返场加演对钢琴家来说多少要容易一些，协奏曲一般是不会再弹了，而其它可弹的保留曲目还有很多很多，信手拈来一两首谙熟于心的难度小品就足以让观众们心满意足。小提琴家就不同了，他们加演起来要困难一些，选择长度与难度皆宜的安可曲实非易事。好在有一部小提琴独奏作品，其难度大得几乎不可企及，那就是比利时小提琴家和作曲家欧仁·伊萨依（EUGENE YSAYE）的作品27号——6首小提琴奏鸣曲。欧仁·伊萨依是1900年前后最著名的小提琴家，而他写于1923年的作品27号也可以称得上是20世纪初小提琴音乐的宝贵遗产，不仅在技巧难度上达到了极致，而且它脱离了那个时代最受欢迎的个人沙龙音乐范畴，是专门为在音乐厅里演奏而作的。作品27号中的第三首叫做《奏鸣叙事曲》，是伊萨依专门为罗马尼亚小提琴巨匠乔治·埃内斯库写的，4个短小部分相互交融，听起来奇特、执着而富于浪漫色彩，实在是一流的安可曲目。前苏联小提琴家大卫·奥伊斯特拉赫是演绎伊萨依作品的有数名家，1937年还获得过比利时布鲁塞尔伊萨依奖。或许正是因为家学渊源，他的儿子伊戈尔·奥伊斯特拉赫也是拉伊萨依作品的妙手，1997年在德国汉诺威的一场音乐会上就返场加演过这首《奏鸣叙事曲》。如今再听那长不到7分钟的演奏现场录音，听深得乃父真传的伊戈尔那条分缕析、绝不苟且的细节处理，听那怎么着也听不厌的弦歌雅意，我还常常会和现场的观众们一样眉飞色舞呢！

明月出天山

作者真乃牛人也.

rong

看完。真长呀。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