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低班同学王西麟——就读上音的往事回忆
萧冷
现在回忆起来,在我就读上音的五年中,有几位有不同意义的同学很应该记述。这就是高我一班的《梁祝》的作者之一的作曲家陈钢,与我同班的今日的理论家戴鹏海。前两人我已写过了,这里写晚我一班的同学王西麟。尤其是这些年来他的成就越来越大,而记述他学生时代和成名之前艰苦坎坷时代的文字却还没有。
王西麟和我有四个阶段的共处和接触。大概在所有上下几班的同学中,或者扩大一些,他的前五、六届和后五、六届,即大约前后十多届的校友中,他的道路是最坎坷的,由此也造就了他的思想和性格的变化也是最大的。由于他被扼杀在即将成名之前,而尤其使当日的老同学们想不到的是,他交响乐创作成绩很大,而且越到后来也越加努力也越有成绩,近年来被业内称为“南朱(践耳)北王”,真正是我国交响乐作曲家的代表之一。他的思想和人生道路的大起大落激烈动荡曲折坎坷,折射出我国社会历史的起伏变化,具有很大的代表意义,是我真正应该记述的老同学之一。
1957年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发出反击右派的号令,全国的反右斗争风起云涌,如火如荼。正是这一年,在这样的大背景中,王西麟考入上海音乐学院。他们班六个学生,只有他和蔡松琦(九十年代曾是广州星海音乐学院院长)是校外考入的,其它四人是附中升上来的。由此和早他一年入校的我相遇而同窗四年。那时的他完全是个来自军队的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刚刚20岁出头。他个头大,嗓门响,热情高,单纯真诚而忘我。他是12岁参军的,因此他也带来了军队的思想教育的全部结果,就是本能的听党的话。进入学校对他是全然陌生的环境,但他虽然初进校门不多天,却在反右运动中不畏陌生,敢于在全院大会自报奋勇发言批判右派说我国没有民主的言论:“谁说我国没有民主?重庆的白公馆渣滓洞的死难烈士可以作证!”他又在随后不久1958年的大跃进的大炼钢铁和下乡劳动中挖河挑泥,车水担粪,干劲冲天;在教学改革中紧跟党委,批判资产阶级教学路线,写大字报,踊跃发言,还登台演学生们自编自演的活报剧。在母校由市郊的漕河泾迁入市内淮海路的繁重的全校大搬家的劳动中,他很卖力,一般要四人抬的立式钢琴,他却和莫尔,或藏族同学代尕,两个人就抬走了!因此被画成表扬他的大漫画,如托塔天王那样的一手托起三角钢琴,张贴在小礼堂的大墙上。由于他的真诚的政治表现,他很快成为作曲系的又红又专的先进学生和政治骨干,是共青团的小干部,还作为上音的三名代表之一参加了“上海市社会主义建设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当时的上海音乐学院,人们都知道“作曲系那个穿黄军衣的高个子”,许多同学如是说。总之,这是大一大二的政治表现很出色的王西麟的形象。
但是后来的王西麟却改变了方向。那原因就是:大跃进时代,他下乡劳动,而参加国际比赛的钢琴尖子却在校练琴,结果最后人家拿回国际奖牌,而他却仍然什么也不是。这种对比使他深感痛苦。他的远在甘肃的姐姐被打成右派,因不服而争吵,却又升为“现反”被押去新疆劳改。他的哥哥在三年困难时期被活活饿死。他的母亲孤独无助。他本人在大三时追求一位女同学被断然拒绝。这一系列事端使他深感受辱。而最根本的是,他进音乐院就是为了学音乐而来,因此他内心深处总想学技术。于是进入大三的他坚辞一切政治社会工作,在埋葬了内心的伤痛后刻苦攻读。也正是在这此后,我们的交往谈话多了起来。有次他来我的琴房,听到一位当时还在上海的俄国流亡音乐家在弹贝多芬的《月光》。事隔三十年后,饱经苦难后的他说起对那位白俄音乐家的印象,他说那次就使他感到流浪者的孤独不安的飘零命运,似乎有他自己的某些悲剧预兆。
王西麟决心要写一部交响乐毕业。为此他知道必须先写一部四重奏。他独立的刻苦研读四重奏文献作品三个月,又用一个暑假40天在上音南大楼208室写出了他的三个乐章的《第一弦乐四重奏》,被丁芷诺(后来的上音管弦系主任,丁院长的小女)和当时著名的上音女子四重奏团试奏并逐段录音。这部作品,十九年后的1981年冬的文革后的首次交响乐作品研讨会上,饶余燕(上音毕业的老校友,时任西安音乐学院副院长)多次说这部四重奏被丁芷诺认为是当时很突出的作品。曾经听过此作录音的陈燮阳在同次的会面中,也脱口说出“你的第一弦乐四重奏是当时上音最好的四重奏作品”。但是当时的他只是个无名的学生,这部作品由于没人主持,终不能演出于1962年该届的《上海之春》。最后只有作曲系的党支部书记常受宗先生主持下,为他在作曲系作了两个上午的学术讲座,受到很大的好评。比他低一班的沈一鸣说:“还是作曲系的作品比管弦系的作品(指已因《梁祝》成名的何占豪的《烈士日记》)手法丰富,棒多了!”这件不公正的大事,深刻地影响了他此后的甚至一生的思想道路,使他深感唯有个人奋斗掌握专业技术才能自救,使他有了独立思考。这时的他逐渐改变了风风火火的样子,衣着注意整齐了,常见他总是夹着总谱匆匆去琴房或唱片室(卞祖善的回忆),他懂得了“时间就是生命”。数十年后的九十年代,刘敦南(以钢琴协奏曲《山林》获首届交响乐作品第一名的旅美作曲家,王西麟的上音低班同学)说:有一次在唱片室,曾把因“打夜功”太累而昏倒了的王西麟扶回琴房。由于深入研究了四重奏,他开始有了自己独立的看法而开始摆脱了盲从。他说:“党教导我们创作的规律是思想/生活/技巧。但是我体会却要调过头来,就是必须要先有技巧。没有技术,寸步难行。”这时就有人在本班的共青团会上批评他是“背离了红专道路”。在以后的毕业鉴定会上,有同学严厉地批判他说:“你很可能重新成为右派!”当时已颇有政治阅历的人(陈聆群)说:“可以预见王西麟后日会有大风浪的。”而他自己却朦然不觉。这就是大学后期的王西麟的状态,由于学习了专业而有了独立思想,和他进校时已大不相同了。
1962年9月,王西麟由上音毕业被分配在北京中央广播交响乐团,他带着他数年来几乎把所有的微弱的助学金买下的多箱交响乐总谱来到北京。从这时起到他被迫害离开北京打到山西之前的一年半的时期,是他命运的根本的转折。这个阶段,他身边的老同学除我外仅少有几人,这也是我和他相处的第二个阶段,我成为他的人生转折的见证者。
王西麟来到北京的这一年半中,是他后日回忆起来最可珍惜的黄金时代。他由一个方兴未艾的还未明朗的而今天才被历史看出当时就是一个极有才能的青年作曲家,到他被政治迫害离开北京被发配到山西雁北大同的生命道路转折点的阶段。据我所知,在这一年半里,他能自律而极其刻苦上进:他每晨读俄语,每天的上下午都在搞专业:他研读了大量的交响乐名作并写下大量札记。他早在1958年的大二时就自学总谱读法,这时他早已能很熟悉地读总谱了(而上音是在他毕业后的1963年才开设《总谱读法》课的)。他说:“我感到寂寞孤独时就弹总谱,就研究作品,马上就感到充实。”1963年在北京的这一年,他完成了他的作为毕业作品《第一交响乐》的第一乐章之后的二、三乐章,又完成了他的后日流传最广的成为他18年后的成名作的组曲《云南音诗》和其终曲《火把节》。我曾看见他的工作兼宿舍的摊在书桌上的《第一交响乐》和《云南音诗》的密密密麻麻的总谱手稿。他每晚7-9时关灯摸黑刻苦地自练钢琴2小时。他每日三餐都在广播电台的大食堂,而每晚11点他还在夜里工作之后去吃广播电台的夜班饭。他把自己的休息日定在每周五,为了在周六和周日的大楼里的安静能够作曲。我曾去看他,他常常一坐下就是4、5个小时潜心投入音乐埋头做事,我感到他真正是胸有大志而又足踏实地。
但是他的内心却是另有打算。因为广播交响乐团只是一个为革命群众歌曲伴奏为主的为政治广播服务的小双管编制的管弦乐队而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交响乐团,而且也毫无艺术建设的任何打算,他对此深感失望。他想离开,却又没有去处。他想去苏联留学,但也没有门路。他哪里知道这时的中国和苏联的关系已经恶化,他所学的苏俄音乐很快就将被封闭,而文革很快就要来了。毛主席发表了两个关于文学艺术的批示,开始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即城市五反农村四清的简称《社教运动》,正是在这个大背景下,领导上仍然用“引蛇出洞”的策略动员全团人人发表意见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