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篇
永恒的“渴慕”与“废墟’,——想象舒曼
〖而我也了解,李希特弹这首曲子时为什么听起来那么痛苦和绝望,因为“渴慕”在他手上经过一再变奏,终于证明只能是“绝望”——那个暗中的聆听者并不存在。这难道不就是一种“废墟”吗?〗
我极偏爱舒曼,却一直不知道什么原因。第一次听到他的《幻想曲》,是肯普夫弹的,印象很深刻。不久在唱片行看到阿劳的一套舒曼(LP),毫不迟疑地就买下来。改听CD以后,有好几年找不到肯普夫和阿劳的套装,连恩格尔(那时候我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物)的《舒曼钢琴曲全集》(十三张,约五千元)都敢买。后来DG和菲利浦几乎同时发行整套肯普夫和阿劳的舒曼,至今都还记得那时的欣喜,当然,知道要听李希特那种更为阴暗的舒曼,是后来的事。
舒曼有一段艰辛,但甜蜜的爱情,后来终于得到历史上少见的幸福婚姻,这是人所皆知的事。他的发疯和早死,虽然让他和克拉拉的关系增添了一些悲剧色彩,但这色彩无疑也使他们的爱情更加凄美。克拉拉为舒曼守节四十年,独力抚养七个小孩,还有一个奇怪的布拉姆斯终生“恋慕”她,这也有助于舒曼形象的“高大”。这一切都是音乐史上自古至今未见的“美谈”,但我肯定不是为了这些而喜欢舒曼,因为初次听《幻想曲》时,我完全不知道这首曲子和克拉拉的关系,也完全没有往这方面“联想”。
舒曼的“性格”我有一些认同。是个热切而专注的人,做事精力集中得忘掉一切。可以在一年之内写下一百多首歌曲,第二年又写了他最好的两首交响曲(其中一首后来又加以修改),第三年转到室内乐,完成了最重要的五首。这样的卖命,无怪四十四岁就体力耗尽,精神崩溃。我喜欢这种性格。不过,我也是在喜欢他的音乐以后,才更喜欢他的性格。
这是“果”,而不是“因”。
舒曼和萧邦同年生,同样以钢琴曲出名,都是“钢琴诗人”。萧邦更为通俗,更为知名。
我一向有一种“叛逆”习惯,一般人喜欢的,我有意不喜欢。但这一次我自己了解,爱舒曼还胜萧邦,绝对不是这一因素作祟,因为在认识舒曼之前,我早就不喜欢萧邦,萧邦总是让我觉得有点“腻”,我相信感情不应该总是这样的。
舒曼是使舒伯特在死后终于“扬名”的功臣之一,按中国译法,两人同姓“舒”,又都擅长“歌曲”,常被连“类”提及。我也极喜爱舒伯特的钢琴曲,在孤独和极端哀伤的时候,舒伯特无疑比舒曼更适合“长相左右”。
但舒伯特其实是以钢琴来“唱”,是“歌曲大王”本色;我相信,舒曼才是真正的“钢琴诗人”,十足当行,不遑多让。(德彪西自称介于萧邦和舒曼之间,但我觉得,他和萧邦一样,有些“做作”,容易“腻”。)有一天晚上,我再度想找寻我始终“信仰”舒曼的原因,决定一气连听他的《幻想曲》、《交响练习曲》和他唯一的《钢琴协奏曲》。这一次,我既不听阿劳、肯普夫,也不听李希特,改听从未接触过的布伦德尔(我一向听他的贝多芬、海顿、莫扎特和李希特,并主观认为他不适合弹舒曼)。没想到这一种“一新耳目”的尝试,好像在茫茫大海中捞到一根小草。
我觉得关键在于《幻想曲》的第一乐章,这一乐章让我一听就极倾倒而入迷,不知原因何在,据说舒曼在原稿上本来把这一段题为“废墟”,我就是搞不懂那么动人的旋律跟“废墟”有什么关系。不过,原稿引了三行诗作为“题词”,我倒觉得有些意思。
我查过手边的资料,三个人译过这一“题词”,但译法相差很多,虽然把我搞迷糊了,但还是值得一引。我相信较正确的翻译是这一种:世间五颜六色的梦中声音,会有那么一个柔和的音符,传到那暗中聆听者的耳中。
原来的德文词句一定简练而又复杂,连英、日译都有差别,转译成中文就差得更远了,但意思还是极好的。
谁没有五颜六色的梦,谁不想把这梦化成“柔和的音符”,谁不想让自己这些音符“传到那暗中聆听者的耳中”,这意思多好啊!我们当然知道,舒曼引这些话是要给克拉拉看的,那时克拉拉的父亲严厉禁止他们两人相见。但具体事件不重要,重要的是感情“形态”。
“渴慕”难道不是每个人“形而上”就具有的心情吗?有谁能够以“柔和的音符”表达得比《幻想曲》第一乐章还体贴人微呢?这一个晚上我终于了解了我也一直非常喜爱的《交响变奏曲》,那是“渴慕”的各种变奏。而我也了解,李希特弹这首曲子时为什么听起来那么痛苦和绝望,因为“渴慕”在他手上经过一再变奏,终于证明只能是“绝望’,——那个暗中的聆听者并不存在。这难道不就是一种“废墟”吗?就这样,我自以为了解了舒曼。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5-14 9:37:26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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